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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机构: 黄岩区 成文日期: 2024-08-15
公开方式: 主动公开 公开范围: 面向全社会

谢希孟:俯仰天地间,何由放羁束
发布日期: 2024-08-15 15:45   来源: 黄岩区 字体:[ ]

北岛有一首诗,题目是“生活”,内容只有一个字:网。

生活的网,除了血缘和社交形成的关系,各种各样的规则、法度,还有历史长河中形成的各个流派的思想。人生活在一张张交错的网中,目之所及,尽是围城。

谢希孟所生活的时代,一张张巨大的网正在编织成型。由于战事消歇,经济暂时恢复,沿自北宋的党争发展成为各个学派的纷争。当时有朱熹为代表的理学、陈亮为代表的事功学派、沿自蜀学的经制之学等。一些掌握话语权的大儒们,素喜以本学派的思想束缚人。而宋代的御史们行批判之事驾轻就熟,他们捕风捉影,大肆造谣,动不动就给人扣上小人的帽子。

谢希孟一开始意识不到这张网的存在。谢家在黄岩有灵石山药寮和三童岙两处居所,与山野近,与朝堂远。他的父亲虽然对他教育很严格,却没有以当时的一套规则来约束他。

但是他的父亲谢依经,深深地感受到网的存在。

谢依经的祖父谢克家,在北宋国破,南宋风雨飘摇之时,拖着老病残躯,硬是和老臣们一起撑持起残破的半壁江山,最后薨逝在衢州任上。但由于为拥立赵构而担任了伪楚的吏部尚书,一直被诟病不休,就连秦桧都在高宗前提谢克家为“受伪命人”。

谢依经的父亲谢伋,具有卓绝的政治才干,一生以高洁的梅花自喻,却遇上秦桧当权,避祸隐居二十年后,出任处州知州,不久之后升任提举浙西茶盐常平。到任仅仅七个月,就因为政治风波被扣以“谬以案牍”的渎职罪罢官,抑郁成疾,次年病逝于黄岩三童岙。

经历秦桧专政的高压,又目睹父祖的遭遇,谢依经一生没有出仕,晚号“樗虚居士”。《庄子》中庄子与惠子谈论大樗,樗是无用而大用,无所为而无不为。谢依经以不入仕来逃离这张巨大的网。

谢希孟年少之时就有了入世之心,他说:“行事不法周公,无志也;立言不法孔子,无学也。”古人将周公旦与孔子并称周孔,周公定乾坤立法度,在政治上有所建树,所以如周公一样做事;孔子一部《论语》,为千年来的学习典范,宋代的开国元勋赵普更是以半部论语治天下,因此该如孔子般立言。

谢伋和谢克家留下大量的藏书。谢伋在隐居期间,考据金石,注释经典,将汉魏以来各门各派经籍义理的解说和传记作了详细的考据和梳理,并将各个学派的要点一一列出,留下十二卷《药寮丛稿》。为了教子侄辈写公文,谢伋还编了一本《四六谈塵》,流传很广。得益于祖父的遗作,谢希孟了解了经书流传和演进的脉络,有些诗书被注释、被篡改,与最初文字的用心大相径庭。

世代书香的熏染下,他学到的知识不是僵化的,他懂得删选、甄别、归类。他有一颗通透自由的灵魂,形成一套穷通经义的知识体系,并不会随便屈从于任何一个门派,比如说当时延自伊洛的程朱理学。谢家与朱家世交,朱熹还曾向谢伋请教过学问,朱熹四处讲学,追随的人很多,但他却师从陆九渊。朱学是性理之学,“存天理,灭人欲”,人的行为举止受天理的拘束,又好空谈,往往宽于律己,严于律人,一不小心就流于僵化。陆九渊“人之生也本真,岂不快哉,岂不乐哉”“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主张明心见性、去蒙蔽,形成独立自由的思维。心学的自由跳脱,拒绝羁束,更加符合谢希孟的心性。在生命的最初,谢希孟牢牢攥住了破网的线头。

谢希孟的诗多为古风,却脱尽南北朝时的绮糜,这与祖父谢伋源出一流。《全浙诗话》说谢希孟:“天分之高,无人可及”。

他的出场如一道剑芒,劈开南宋浑浑噩噩的一团脂粉稀泥。孙应时当时任黄岩县尉,说自己甚是敬爱这个年轻人,著名的学者楼钥也很是喜欢他,说他“逸气如太阿之出匣”。

“太阿”二字,对谢希孟仿佛是谶语。太阿如果提于己手,可开天辟地,太阿在别人手中,纵你剑气如虹,最终都会锈迹成土。

谢希孟的自由通透,在世人眼中,成了风流浮浪。

作为府治的临海,在谢希孟年轻的时候,最是香艳传奇。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淳熙年间,除了风流太守唐仲友的韵事一直被人乐道,那时的酒宴歌席之上也有谢希孟。二十四五的年纪,名门之后,才华横溢,妙年洁白,风姿都美,红烛昏罗帐的故事,他是最好的主角。据说周密《齐东野语》一书中与严蕊交好的豪士便是谢希孟。

淳熙八年七夕,太守唐仲友大宴宾客,名妓严蕊弹琴。琴声刚落,梁尘惊飞,万籁无声。谢元卿突然叫起好来,并让严蕊以七夕为题作词。严蕊以谢为韵写就一首《鹊桥仙·七夕》:

碧梧初出,桂花才吐,池上水花微谢。

穿针人在合欢楼,正月露、玉盘高泻。

蛛忙鹊懒,耕慵织倦,空做古今佳话。

人间刚道隔年期,指天上、方才隔夜。

词成,谢元卿夸严蕊作得颇有新意。他拿过酒,自饮两杯后,第三杯自己喝了一半,将剩下的半杯递给严蕊,严蕊一饮而尽。谢元卿趁机说:“不知能亲沾芳泽否?”太守做了个顺水人情,红罗帐里颠鸾倒凤,谢元卿在严蕊处流连半年,钱财散尽而去。

宋代,上至皇帝,下至士大夫,秦楼楚馆,都有他们的身影,词中多艳情,而少天长地久的深情。风流总是要云散的,一个世家公子,一个知名营妓,结局早就已经注定。几年后的临安,结局也是注定的。

严蕊之后,他还曾与一个姓陆的青楼女子生活在了一起。他的老师陆九渊知晓此事后,劝诫他说,读书人成天和青楼女子住在一起,不符合礼教。谢希孟谢过陆九渊的教诲,应承说以后不敢了。过了不久,他却为该女子造鸳鸯楼。事情传到陆九渊耳中,他再次谆谆劝教谢希孟。谢希孟答道:并不是特意建的楼,还写有记。陆九渊喜欢谢希孟的文章,不觉问:楼记写了什么?谢希孟随口念道:“自逊、抗、机、云之死,而天地英灵之气不钟于世之男子,而钟于妇人。”陆九渊沉默不语。过了不久,谢希孟在陆氏女处,兴起了归思,就不告而别了。陆氏追到江边,谢希孟取下领巾,写下一首诀别词:双桨浪花平,夹岸青山锁,你自归家我自归,说着如何过。我断不思量,你莫思量我,将你从前待我心,付与他人可。

《谈薮》中的这段记录让谢希孟声名大振,有人说他是灵气钟女的始作俑者,有人说他是宋词中的坏男人,古今天下第一渣男。《谈薮》记录的多为南宋理宗和宁宗之间的事,但假托庞元英之名,庞元英是北宋宰相庞籍的儿子,生活在北宋元丰年间,距理宗和宁宗100多年,记录不了南宋事。《四库全书》卷首按此书是书商“抄合旧文,诡立新目”,并指出这本书有可能成自前明。此书的风格有点类似于《世说新语》,说的大多是南宋八卦事。但其中的诗词,与明白话小说的诗文风格相近,沦于打油注解之流,但文字风格又与明后期小品文大相径庭,《四库全书》之中的推测成于前明并非没有道理。至于故事的真实性,若属于抄合旧文,有可能故事的梗概是真实的,至于《卜算子·赠妓》很有可能是伪托之作。谢希孟自临安归黄岩, 临安城、钱塘江自绍兴平野田畴,一望无垠,并没有“夹岸青山锁”的风景。

据说《红楼梦》便是根据谢希孟“英灵之气”而写,但谢希孟的行径,“古今不肖无双”的贾宝玉和他比起来简直小巫见大巫。谢希孟为什么就不能和妓女生活住在一起,为什么就不能为妓女建楼呢?陆九渊的沉默,更大的可能是他发现自身的局限,心学提倡去“心蔽”,发现本心,三纲五常、尊卑贵贱便是最大最世俗的网,而他,跳不出去。

《谈薮》还记载谢希孟和邻居陈伯益喜欢互相调侃,陈伯益长得粗黑,一脸的络腮胡子,但偏偏喜欢找人画写真,就好像现代人爱自拍一样。谢希孟在陈伯益的书房,看到了陈伯益的像,就在上面题了几行调侃的字:伯益之面,大无两指,髭髯不仁,侵扰其两旁不已,于是伯益之面所剩无几。这句话不知怎么地传得沸沸扬扬,陈伯益心生不满但无可奈何。机会终于来了,谢希孟晚年因为避讳,改名谢直。伯益以两句诗吟咏他的名字:炊饼担头挑取去,白衣铺上喝将来。听说的人笑倒。据说谢希孟不仅会调侃人,夸人也是一流,夸的也是这个陈伯益。陈伯益还有一张写真画,穿着黑色道袍,脚蹬僧鞋。谢希孟夸他说:禅鞋俗人须鬓,道服儒巾面皮。秋水长天一色,落霞孤鹜齐飞。《谈薮》用的是夸字,这左看右看还是损,就跟说人黑,掉在煤炭里和煤炭混在一处是一个道理。

谢希孟调侃陈伯益不禁让人想起东坡,张先八十五岁纳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为妾,众人皆拜贺,只有东坡一人调侃:一树梨花压海棠。这天真烂漫的性子倒真的和苏东坡有几分像。谢希孟性格旷达,不受羁束,此外,还有武人风度。

据说陈亮到台州,士子争相拜见,谢希孟也与搂钥商量着怎么宴请陈亮,说了句十分奇怪的话。没想到第二天宴席之上,有妓劝陈亮喝酒,陈亮喝得慢了些,谢希孟就和陈亮在宴席上直接打了起来。

陈亮虽也词写得不错,还是事功学派的代表,但为人颇粗豪。他去江西拜访辛弃疾,快到辛弃疾家的时候,马在小桥旁停步,他牵拉三次马仍不过桥,一怒之下,便拔剑将马给砍了。陈亮平时好谈兵事,一生主战,多次上书宋孝宗,但也因此得罪了很多主和派,多次下狱,后在五十岁被宋孝宗点为状元,未上任就去世了。陈亮与辛弃疾、朱熹等都交好,颇有些豪气干云,但并不代表他就心胸旷达,据说唐仲友和朱熹的公案就有他在其中挑唆的份。

谢希孟的性格,风月场中行云流水,在官场,已注定了沦落。

1184年,谢希孟中了进士,他先是当了太社令,太社令是掌管太常寺太社局官员,主管祭祀和扫除的工作。后当了大理寺司直,大理司直是正八品,处理各地凡是弹劾命官、将校以及死刑犯一类的疑案。谢希孟风流,但是大理寺司直偏偏不得与妓女有任何应酬,否则属于渎职。

刘克庄《后村诗话》中记载谢希孟被某总饷所恶,借张浚侄子张枃之手免了他的职。谢希孟胸中块垒难平,写下一首七绝:上有皇天下后土,此身不患无归所。凭谁说与清河公,何苦为人做黄祖。(《梅磵诗话》中指出的张定叟则是张枃,诗中清河公应是张俊子,其中出入有待考证)

谢希孟经历高宗、孝宗、光宗、宁宗、理宗四代,他的诗词多有亡失,事迹也只有零星记载,湮没得足够彻底。他沉沦于下僚,做着琐碎的工作,也许是厌倦了当时的时政,了然无所作为的必然,所能把握的只是眼前。他不空谈性理,不攀附,也不张扬,但当被触怒的时候,隐藏的锋芒马上就激了出来。东坡被诬陷的时候,一腔不平化为“小舟从此逝,江海寄平生”,到了辛弃疾则是“我见江山多妩媚,料江山见我应如是”。他们是从纷争中荡开去,寄身于山海江湖,避免与人发生正面的冲突。宋词中,被贬谪,被流放,心中抑郁多变为哀怨凄厉之语。小谢却化身为剑,剑气直指陷害他的人。他的形象突然高大起来,变得孤然绝傲,凛然于天地之间: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天下之大,我不信没有我容身之所。词中“为人何苦学黄祖”,用了祢衡被杀的典故。祢衡依附孔融,而轻慢曹操,曹操怜惜他的才华舍不得杀他,将他送给刘表。后来祢衡又轻慢刘表,刘表将他送给黄祖。江夏太守黄祖性子急,杀了祢衡。谢希孟这一首是宋诗中少见的雷霆之怒。

他最终的被罢,是在嘉兴通判任上。《宋会要辑稿》记载:添差嘉兴府通判与祠禄,理作自陈…… 直宴饮无节,狎昵官妓。南宋文人个个流连青楼,诗酒风流,但朝廷有一项规定:政府官员不得私宿官妓。别的职位仅仅是官妓的限制,而大理寺官员,连交际应酬,都不允许有妓女在场的。谢希孟当过大理寺司直,并非不懂得这个道理。宋代御史对官员的弹劾,有一招非常阴狠,就是造谣,一身怪癖、卫生习惯极其不好的王安石、与外甥女私通的欧阳修,都是被造谣造出来的。活到六十七八,宴饮无节,狎昵官妓,这个罪名而被罢,颇值得玩味。

得知被罢的消息传来,谢希孟恐怕如吞了口冰渣子,然后大笑,他祖父谢伋的命运在他身上重复。但有意思的是,那个在大殿之上义正言辞弹劾谢伋“谬以案牍”的御史叶义问,隆兴北伐时任前线指挥官,除了昏庸到“书生不识军务”之外,还将部队丢在前线,自己一个人回大后方。事情过后,又什么事都没有地回去上朝。霜菊一般的谢伋,容不下生命中半点的玷污,才会抑郁成疾。年近七十的谢希孟早已经参透了生命的本质和世界的荒谬。

嘉兴通判被罢后,次年初春,他赴提举常平仓幕。他的出发,并非奔向锦绣前程,而是老吏的前程晦暗的艰辛跋涉。正是江南最绝望的季节,湿冷的春雨绵绵密密,无休无止。驿馆旁细细碎碎开出的梅花,花心冷彻,连散发的香气都是扑面的凉。年近七十的谢希孟重启他的征程,年过七十的叶适来送他,写下一首《送谢希孟》:

白头趋幕府,早已负平生。

未放鹏舒翼,应须骥敛尘。

驿梅催冻蕊,柁雨送春声。

为语常平使,开怀待子荆。

与中唐后期的幕府不同,中唐之后各节度使争相延揽人才,给出的报酬相对较高,并委予重任,且更易被朝廷征辟,入幕是终南捷径。南宋幕府多落第者,比如著名词人姜夔、吴梦窗和史达祖都曾经入幕,史达祖入的还是韩侂胄的幕僚。中进士的陆游也曾入过幕,但他四十多岁入的是四川宣抚史幕,为了投笔从戎,实现北伐的愿望。谢希孟以高龄入常平幕,以他的家世、资历和才学何至于此。叶适为他难过,开篇就说:你头发花白还去幕府任职,早已经辜负了一生。

叶适是事功学派代表,著名的学者,与陈亮、辛弃疾交好,韩侂胄北伐的时候出任吏部侍郎,一生主张抗金,曾因附会朱熹被列入党禁名单。韩侂胄北伐时候任过吏部郎和知建康府,与金兵交战且有小胜。后史弥远专权,叶适被弹劾罢官,曾寓居黄岩。人世的风浪,官场的险恶,叶适经历过,他不明白势如鲲鹏的谢希孟,为何会如此执着于功名,临老去给一个提举常平官当幕僚,他劝他:你一生势如鲲鹏,却无海动之机,应该停住前进的脚步了。他知道他的挽留无法停止谢希孟的脚步,最后他转劝常平官,放开胸怀对待谢希梦。他将谢希孟比作子荆,子荆是孙楚的字,孙楚才藻卓绝,爽迈不合群,自恃才高,怠慢别人,也经常被欺凌怠慢。谢希孟一生的际遇与孙楚相似。

或许叶适也是不了解他的,又或许他的苦衷不能说出口。常平幕归来之后,谢希孟归隐山林,怡然自乐,这快乐的经济基础就是在常平幕任上的薪酬。他在《遣怀五首寄致道其五》中写道:自从仓幕归,也存买山钱。言语中颇为自得,并不觉得白头赴幕府有什么不妥。他赴常平幕也许就是为了别人都看不上的阿堵物。

谢希孟所处的南宋,江河日下。孝宗有宋太祖励精图治的基因,但隆兴北伐之后,吏治腐败,大臣大多不务实,放着正经事不干,钻营投机以便升职,巧取豪夺,以便贿赂。光宗是个精神病患者,被他老婆李凤娘吓疯了之后,李后干政,政多乱出。宁宗时期,先是韩侂胄当道,后来又逢史弥远专权。南宋几乎很难找出一个出色的宰相,所以有南宋无相一说。在南宋的后期的政治斗争中,几乎是谁掌握了话语权,谁就掌握了行政权。

成长于山间清风的谢希孟进入官场,进入了明暗交织的规则、各学派的思想交织的网中,他就有了迷惑和挣扎,甚至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窒息。他甚至看清了曾祖父和祖父身上的网。但是,他无法安静地屈服于这张网,而当他想挣脱的时候,网又牢牢地困住他。

他并不具备随时伸缩自身以适应规则的能力,一直沉沦于下僚,他应该是静默的。他的超拔只有在悲痛的时候才爆发出来,就比如被某总饷借张枃之手陷害。还有他的同学刘省庵去世,他写了一首《挽刘省庵》,其中有句“世须存我辈,天乃误斯文”,他哭刘省庵,更像哭自己。

夜深人静或者空闲之际,他也会思索这一张张网的来龙去脉。有一次,他回家乡黄岩,陈傅良设宴送他,两个人喝酒谈天。陈傅良一高兴,写了四首《送谢希孟归黄岩》,并在第四首中记录了宴饮的情景:

累觞以为欢,班荆以为仪。

交际贵如此,勿使至意亏。

颇常怪小雅,鹿鸣至鱼丽。

宾主礼百拜,六经似支离。

陈傅良认为朋友之间,多喝酒就是欢乐,共坐谈心就是礼仪。《小雅》中从《鹿鸣》唱到《鱼丽》,宏大而繁盛的宴会,主宾之间需要拜来拜去,太多客套虚浮的礼仪。突然之间觉得古时候皇家教科书,变得支离破碎。这首诗的诗眼是“至意”,即交友的本心。《鹿鸣》和《鱼丽》的虚礼,让他怀疑起《六经》的空洞和浮华。

陈傅良是温州人,永嘉学派的代表,主张经世致用,与陈亮合称为“二陈”,但比陈亮可爱多了。他官当得不小,当过中书舍人,也就是皇帝的秘书。宋孝宗极孝,儿子光宗偏偏是个不孝子,孝宗病重,光宗看都不去看。好不容易被谢岳甫说动准备去看孝宗,皇后李凤娘从屏风后伸手将光宗紧紧拉住,让他回宫。陈傅良一急,走出队列,拉住光宗的手,一直拉到屏风后。被李凤娘申斥:这是什么地方,你们秀才是要砍了驴头吗?陈傅良大哭,从此辞官,直至宁宗上位再被召回担任中书舍人与侍讲,后又因为拒绝写斥逐朱熹的诏书被罢官。也是条有风骨的硬汉子。

诗的前三首应该是与谢希孟聊天的内容。第一首借伏羲氏创立八卦,而姬昌和孔子用来演算周易,自古留下来的浩瀚的文字,又有多少被扭曲的呢?论了文字原意的沦亡。第二首中谈到多如牛毛的法度,最初不过是李斯商鞅信手写成,到了汉代,法令堆积如山,赵广汉与张敞任京兆尹,执法如山,治绩卓异。在威严的法治之下,国势尊荣,万民臣服。但是三代之前并没有法度,天地依旧清明,论了法度的虚妄。第三首写象征国器的圭璧代替了缫藉,以山龙纹饰了衣裳。这些并不是燧古之初的事情,应自尧舜时期兴起。毁去车,改为骑射,隶书代替了篆文和籀文,如今的人觉得非常方便,但是秦朝却很快灭亡。

千古兴亡无限事,那些经文的记载,那些无限的尊荣,那些浩繁的仪式,在那一夜的酒中,云淡风轻,支离破碎。仿佛一张纸,就烛火引燃,轻轻一扬,便成了灰烬。

八百多年前,一方斗室之内,酒气熏然,灯火明灭之间,捆绑了读书人多年的绳索在两个读书人身上开始松动。

不知谢希孟的一生之中,这样相契的谈友还有几个。陈傅良死于1203年,谢希孟比他多活了至少二十年。

常平仓幕归来,谢希孟埋首读书。他有一个好邻居,与他分享一片好山水。山上乱世嶙峋,松树萧然,山下竹林丰茂,清碧宜人。溪泉汩汩而流,谢希孟偶尔也会自诗书中抬头,看洁白的水鸟在菖蒲之间觅食,风吹动柳树,灵动的黄鹂翩然而下。这里处处散发出草木清风静谧和自由的气息,是读书的好地方。谢希孟所有的时间几乎都花在读书上面,天寒的时候烤着火,天热的时候就着林间清风,有时候捧着书不知不觉读到凌晨才入睡。谢希孟应是在其祖父谢伋的基础之上将上古到宋代的知识重新梳理了一遍,更深入研究了各门各派思想的传承与演变,所以能看破所有教条和秩序如何在虚空之中建造而成,如空花万行。人生最后的岁月里,他的思想发生了质的变化,捆绑其灵魂的绳索应声而断。他真的悟到心学的“我心即宇宙,宇宙即我心”的精义,也体会到天地宇宙跨越千代万载最后归结的“一”。

他将读书的心得写下来,其中五首诗寄给赵师夏,即《遣怀五首寄致道》。致道是赵氏宗室赵师夏的字。赵师夏是朱熹弟子,也是朱熹的孙女婿。他是个思想者,朱熹三传弟子曾说赵师夏深得朱熹师父杨时年一派的理学奥义。赵师夏曾经向朱熹提出一个问题:程子言仕宦夺人志,或为富贵所移也。关于穷通与富贵的问题,也许赵师夏也曾和谢希孟讨论过,或者也是困惑他一生的疑问,谢希孟的遣怀五首就是对赵师夏问题的回答。

其一

贫者士之常,富亦我所欲。

得常讵要大,逐欲何由足。

荒哉化蝶翁,微欤监河粟。

人生命如线,日须不盈匊。

俯仰天地间,何由放羁束。

士大夫皆说金钱如粪土,富贵如浮云,他却说“贫者士之常,富亦我所欲。”“荒哉化蝶翁,微欤监河粟。”则用了庄周借粟的,被奚落一通的典故。世人不知餍足地追求富贵,但是像庄周困守贫穷却借一点粮食被奚落,没有任何斯文可言,显得非常荒诞。人生飘忽如线,手中光阴拘留不住,人俯仰于天地之间,最重要的是释放羁束,寻求思想的穷通与自在,不被外物所影响。

其二

时命各有遇,何言富与贫。

有来疾雷电,决去微埃尘。

坐令区区者,视此为鬼神。

既有得失患,自忘情性真。

所以首阳山,昔有饿死人。

人生际遇,富贵贫穷,像雷电一样迅疾,像尘埃一样微渺。死心眼的憨愚人,以为鬼神在其中操控。人心患得患失,使自己忘记了真纯本性,所以当年的伯夷叔齐,才会在首阳山上饿死。

鲁迅先生曾说:但人不能饿着静候理想世界的到来,至少也得留一点残喘,正如涸辙之鲋,急谋升斗之水一样。”理学家一直说的“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伯夷叔齐除了被用作拿来验证理学家的学说,本身对于人世没有任何助益,更何况周王朝也不是一个多行不义的王朝,那时实行分封制,商的贵族也有自己的封地,在封地上,有一定的自由行政权。做官和富贵本身没有错,做官贪凶不为百姓才是错,不义富且贵才是错。从这里,可以看出道学的拘泥和僵化,人世间很多事情有回寰的余地。

其三

君子不谋食,士固食于人。

饥饿自有责,何足烦吾神。

拂几展我书,熟读困蹇屯。

羲文与周孔,可鉴道屈信。

叹叹眼中事,悠悠尘间身。

“君子不谋食,士固食于人”,出自《孟子.滕文公上》:

然则治天下独可耕且也与?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且一人之身而百公之所为备,如必自为而后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故曰:或劳心,或劳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食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

这段话的意思是治理天下的事不是边耕作边干的,有官吏们的事,也有小人们的事。一个人身上的衣食住行都需要自己亲自操劳,那么就是让天下人疲于奔走。因此,天下事有分工,有些人动心思,有些人动劳力。动体力的人被人治理,被人治理的人靠别人养活。贫穷与富贵有自己的责任,不需要劳烦神仙操心。

翻开史书,竟然发现没有一个人是真正快乐的。一生平顺的太平宰相晏殊,花团锦簇的文字竟也笼罩着化不开的清愁。据说人的一生,快乐的时间加起来,不超过两个小时。史书与诗文,大部分是伤心的书写。谢希孟说展开书本,读尽人生的艰难困顿,从古至今,伏羲氏、周文王、周公旦、孔子身上,可知道路的艰难险阻。读了书,才知道,在这世间,无缘无故受苦的不是自己一人,原来不是自己孤身一人遭受困顿和失落,遭受打击和陷害,也不是孤身一人,有志难伸。这悠悠人世,真让人无限感慨。

其四

生当益于人,为道固不同。

赐也乃结驷,回也乃屡空。

忆昔年少壮,未知理穷通。

收身百忧馀,自置寂寞中。

饘粥傥可继,当为七十翁。

这一生当做个有益于他人的人,只是途径和命运不同而已。同是孔子弟子,端木赐当了鲁国和魏国的宰相,是儒商鼻祖,鲁国首富,可谓富且贵了。颜回,在陋巷喝稀饭度日,但颜回却是孔子最得意的弟子,极富学问,被后人所推崇。这功业,是如何计算的呢?有些人名在当世,而有些人,死后才出生。谢希孟之前并不明白,在朝当小吏的日子中,或许患得患失过。而行至人生的暮年,他自繁华喧嚣和得失困苦中抽身,专注于眼前的一粥一饭。他颇为得意,活到七十岁没有问题。

其五

在昔营居巢,首尾三十年。

高邻念羁旅,分我佳林泉。

自从仓幕归,亦买半顷田。

坐念颜太师,粥竭祇益煎。

不如边孝先,昼眠腹便便。

陶渊明“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误落”两字,颇有悔错。而谢希孟则坦然,旧事在他笔下侃侃叙来。谢家本就不太富裕,到了谢希孟这一代,一个大的家族,靠着些许微薄工资才能撑持。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作清高,不见悲喜,人间命份,自如清风明月,四季轮回一般寻常。

但是他不想当颜回,他想当边韶,吃饱了敞开肚皮在太阳底下睡觉。

这就有些像西方的犬儒了,但他比犬儒更通透。晒肚皮,他有更好的居所。

五首诗层层递进,不仅是给赵师夏的答案,更是穷通了得失困苦。在生命的终章里,诗书、人世、规则在他身上的羁束扑簌簌凋落,让他可以心安理得地看待自己乖窘的一生。他在《山居二首寄朝中故旧中写道》:独惭道学功夫浅,却比先师不屡空。这是他与生俱来的自信。

不知道当年朱熹门人赵师夏看到了这五首诗是何感想。在众多理学家看来,谢希孟这些诗离经叛道,诋毁先人,他将理学和儒学的标准全部撕破了,怕是要被理学门人给喷死。话是要说给懂得的人听的,人到一定年纪,才知道懂得两字有多艰难。也许当年的谢希孟也想到了这个问题,他的心微微一动,仍旧把诗封好,让小僮送去给赵师夏。

谢希孟曾祖谢克家葬于灵石寺西侧,后这一带变成了谢氏墓园。某一年的十月初八,谢希孟在灵石的墓园扫墓怀念先人,对自己过世之后家族的未来,忧心忡忡。

他在秋天寒冷的风中漫步在茂密的林木之中,夕阳从树梢上筛漏下来,眼前一道荒草覆没的小径,让他想起他的祖父。他出生不久,祖父就去世了,音容已杳,但吴僧了宗画的《药园小画》还在堂上挂着。画中带着小童仆,手中拿着酒,在荒径之中无限徘徊的人就是他的祖父谢伋。路的尽头,先人的衣衫刚刚拂过草丛,倏忽隐没不见。他步着先人的足迹,不知不觉走出树林,看见一个牧童在种麦子,十来岁的孩子疾雷闪电般挥舞手中的锄头。他仿佛看到家族的过去和未来,上蔡谢氏,源于谢安一脉,算得上世代簪缨之族,从宋代初年,到谢希孟所生活的南宋中后期,足足显赫了一个朝代,他的曾祖父还受封阳夏伯。但自他承袭上蔡县开国男爵位,官至权知南恩州事的堂伯谢先经已过世之后,与他同辈的兄弟们大多沉沦下僚,做着微末的事。而如今,一些晚辈竟然放下书本,弃绝仕途,想要从事农事劳作。公侯世家,像秋天的夕阳一般不可挽回地没落。

那天晚上,他住在灵石,在森森巨樟响声包围的药寮之中,听着灵石寺的钟声,想起死后的家族命运,久久难以入睡。后来,他写了八首《?辰十月八日同希同扫松灵石,晚步松下,怅然有怀,以数诗示儿侄辈,邀希同同赋,时希同在新城,他日当寄之》,企图鼓励子侄辈们读书取仕。在诗中,他借家族兴起的故事,告诉子侄们,即使从事耕作,还是可以在桑禾之余读书明理,若耕读传世,谢家的书香依然可以延续。

但,谢希孟是徒劳的,谢克家一脉自他之后没入历史的烟尘之中。据说南宋末年,有个颇有才学的白衣在临安。有人说,这是谢参政的后人。那是谢家风雅最后的余香了吧。

梁文道在《哲学原来是无力》的文中说:个人或许能释然于自身的苦难,但对于亲人所受的痛苦则难以放下。家族的命运,子孙的祸福,是他的牵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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